晓梦迷蝶

晓梦迷蝶

【一剪梅 前】（旦病容上）闻道梅花雪未消，不是花朝，怕是花朝。

“[南乡子]晓怯清寒，归期花信各姗姗。黛笔羞提红不管，尘满，病里争知春近远。”奴家自重阳日得了一梦，似有白公子在内，每日千思百解，遂至一病恹恹，经冬到春，则是愈发沉重也。

【忒忒令】听多少雨和风向窗棂乱敲，见几回日影淡把晨昏颠倒。一般心症，向谁求灵药。蝴蝶梦再分剖，细思解，自商量，恨庄周去杳。

记得梦中，公子是蝴蝶幻化，明日黄花，重阳作云；纸鸢添线，花朝为蝶。只是奴家如何盼得到花朝呵——

【沉醉东风】劣皮囊将身作牢，华胥梦不能重到。怀衷曲欲将诉劳劳，武陵人杳，隔窗儿空闻啼鸟。山迢水迢，心焦意焦，甚春色才临柳梢。

【一剪梅 后】（贴上）恨他薄幸误娇娆，愁锁眉梢，病在心梢。

（向旦）小姐，（旦不语，贴）小姐，你今日也盼花朝，明日也盼花朝，如今么，就是花朝了。（旦）你待怎讲？（贴）今日是花朝了！（旦）哎，梅花才谢，如何便是花朝了？（贴）小姐，梅花谢了多时，昨日同你讲过的，你都忘怀了。（旦）哦，是我忘怀了……梅香，你方才说今日是花朝么？（贴）是花朝。（旦）早前备下的纸鸢呢？（贴）好好收在箱中。（旦颔首，揽镜自照介）咳，影儿呵——

【园林好】肝肠断淹煎数遭，甚眉眼空余泪抛。果然这般憔悴也。（贴）何不梳洗一番？（旦）梅香，与我梳妆来。（贴应介，与旦梳头簪花介，旦）镜里支离形貌，匀粉黛细勾描，终不似旧时姣。

梅香，取纸鸢来呀。（贴应介，旦）快快取来。（接介）纸鸢呵——

【尹令】恁可是救命水中稻草，俺这里燃瓣心香祝告，一会介须送意中人到。儿戏风筝，是祛病活心芝菌苗。

且住，春日许多纸鸢，引来许多蝴蝶，知那一个是公子。哎，我不免将心事写作一词，题在上面。（点胭脂题纸鸢介）[相见欢]春寒长闭深闺，柳烟垂。为问催花风信与同归。    柔肠断，思量遍，恨迟迟。强把胭脂和泪写相思。（看介）这胭脂颜色好哩。

【品令】啼红泪凝，不似恁般娇。心头剖血，乘风上青霄。深闺不顾，露泄相思稿。梅香，取衣服来呀。（贴）做什么？（旦指纸鸢介）纤纤素手，自送飞临穹昊。（贴）使不得。（旦）我暮想朝思，恐怕蹉跎不复遭。

（贴）小姐，春寒犹重，使不得。（旦）梅香呵——

【豆叶黄】春寒不尽，抵不得心内烹熬。（贴）有风哩。（旦）人间一片幽怀，当谢催花风好。（贴）小姐，你身子弱哩。（旦）谁医心病，不若愁怀暂抛。（贴）我去告诉老爷夫人来！（旦急怒科）咳！将俺严亲堂上，将俺严亲堂上，几度欺奴，画地成牢。

（贴）小姐，你不要着急，不要着急……我代你去，可好？（指纸鸢介）我到院中去放风筝，你穿了衣服，背风立在窗边看我，可好么？（旦）使得。（贴与旦披衣介）小姐，仔细些，不要叫风吹了。（旦）我自省得，你快去。（贴取纸鸢介）就去的。（旦）啊梅香！少时若见了白公子，不要惊慌，报与我知道便了。（贴）小姐，你敢莫是痴了？（旦拂袖介）你自当我痴了！快去……（贴）就去，你在窗边不要吹了风。（贴自叹介）小姐呵

【月上海棠】真弄乔，把风筝觑得如玄要。（下楼介）过兰堂朱户，翠幕萧寥。向庭中踏破残梅，东风起春寒犹峭。（望旦介）其中妙，好教我心下疑猜，不知伊有甚关窍。（放风筝介，旦）

【江儿水】计较宜添线，低复高。柔肠百转愁难道，酸风射眼悲中笑，与我一魂一魄同飞了。（风筝线断，旦惊介）似万顷波中断归棹，料是前缘，薄命今生阳报。（贴寻介）咦，怎么有个白蝴蝶？（生翻扑上，撞贴各惊介，贴低声介）你将身隐在假山石后面，我去报与小姐知道。（生隐介，贴上楼介）小姐呀——

【川拨棹】伊人到，正藏身山子坳。（贴关窗，与旦解外衣介）问如何将彼来邀，问如何将彼来邀。（旦）果然是他么？（贴）面庞儿不差半毫。（旦）请上楼一叙。（贴）且消停心莫焦，（下楼介）转湖山相复招。

公子，我家小姐请君绣楼一叙。（生）有劳梅香姐引路。（生随贴上楼介，见旦介，生旦合）

【哭相思】咫尺相逢天地杳，绣楼外春光好。

（生）小姐久阔。（旦）公子万福。（各坐介，旦）梅香，与我庭中一望，不要使人近前。（贴应下，生旦对坐哭介，生）分别未久，小姐怎么憔悴至此？（旦）妾有满腹心事，不知从何诉起。（生）小姐有话，但问何妨。（旦叹介）公子，敢是梦也？（生）怎说是梦？（旦）记得当日呵——

【红衲袄】（旦）山寺外晚钟残听鹧鸪，荷池畔雨交加疑晓雾。（生）不是梦。（旦）重九日蝶期成阵扬尘土，（生）也不是梦。（旦）小风筝送向妆台再相逢梦也无？（生）益发不是梦——俺蝴蝶儿饮朝露也曾栖绿芜，（指介）春雷过画檐前也蒙相救扶。（旦）原来是你。（生）重九蝶期几回介觅见芳容（也），化了行云且待草木苏。

（旦）公子果然是蝴蝶化身？（生）不敢欺瞒，正是。（旦哭介）奴好薄命也

【前腔】我为君掩妆奁将茶饭疏，又为君恨月明把更筹数。到如今柳烟芳草不尽相思苦，刚知道有影无形早是空画图。（生）我好悔也！（旦）悔什么？（生）悔不该暮春时闲泛湖，（旦）若非相救，奴早死矣。（生）抵不得负心人犹有辜。小姐，听我一言：何不将作一枕黄粱（也），休误了云鬓朱颜豆蔻初。

（旦哭介，生）也罢！小姐，话已尽言，看天色不早，绣楼之中，多有不便，就此告辞。（旦）你要去了么？（生）多留无益。（旦）待我唤梅香送公子出去。（生）不消，借楼窗一用，我……仍旧化蝶而去便了。（旦掩面介）公子请便。（生）小姐，擅自珍重。我去也。（翻扑下，贴上）小姐，天色不早，恐怕老爷夫人要来探望。（见窗疑介，关窗介）小姐，怎么门窗大开，公子呢？（旦）他自去了。（贴）我不曾见人下楼。小姐，莫非公子是精怪化形？（旦）不要多问。（贴）小姐，你的病，可好了么？（旦）我也不知哟。梅香，扶我进去。（贴应介，旦）

负尽平生有限春，药香帘影是相亲。

人间名重岐黄术，泉下谁闻久病身。

（同下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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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南正宫引子】【梁州令】（旦上）梧桐叶落蓼花秋，恰新月如钩。萧条风物正堪愁，人去后，多少恨，在心头。

“[南歌子]槛外黄花满，闺中夜色凉。连天秋意又重阳，落叶寒蛩点点断人肠。”听梅香说起，白公子在时，爹爹曾与我做媒，不几日，公子不辞而别，自此爹娘再不提起。今日重阳佳节，爹娘只做无事，同奴赏菊饮酒。只是奴家如何忘怀吓——

【南正宫过曲】【雁鱼锦】东篱菊花已助愁，怀人意绪到重九。秋露菊英成兰酎，染桃腮未甘收，忆前事都到心头。情丝恨悠悠，粉泪结成相思扣，衷曲万千何处剖。[第二段]难酬，侠骨风流，踏满堤桃杏相援救。分离邂逅，一春碧水风吹皱，乍相见含睇凝眸，顾不得言行带羞，荷亭内忒绸缪，则道是两意相投。知他，江山遍游。他那里偏做无情多情样，我这里望极远山空倚楼。[第三段]繁忧，泡影浮沤，元是到底不相守。各自相思，竟生两意，一种痴心，空想鸾俦。将无作有，是甚言语不能出口？而今落尽园中柳，木叶满溪不可留。[第四段]不休，兀的穷究。道檀郎薄幸，料不能够。缘何隐衷，把无情有情皆尽丢。恨不能御风逐水随君去，执衣牵袖，相对问个情由。强如镜里人空瘦，小院重门如系囚。[第五段]（内雁鸣）雁声骤，怕听风声瑟飕，蛩语复啾啾。好伤情，偏是寂寞霜秋，恁秋声还添怨尤。秋夜永自从别后，无非蜡泪与更筹。几回小梦思前事，片刻欢愉向梦里偷。

（旦睡梦介，贴、净、丑、外扮众蝴蝶化形渔樵耕读上，绕场下，旦随下，末道装上，绕场下，众复上）

【南仙吕宫过曲】【甘州歌】[八声甘州]花间柳阵，向短墙幽径，弄影纷纷。渔樵耕读，精怪也学栖隐。收藏羽衣成幻象，到处人间堪寄身。[排歌]（合）重阳过，欲断魂，碧空飞去化行云。花朝后，桃杏春，纸鸢风起入红尘。

【前腔换头】（末）知交掌上珍。叹想思朝暮，倩女离魂。今番加护，休与蛱蝶同群。谁识鹤氅真面目，惜玉怜香灵佑神。（众涌上，合前，末分众，各下，旦上，众对侧陆续上）

【前腔】迷离晓共昏。见四围山色，络绎行人。乡关何处，疑作后世前身。烟尘暗逐莲步生，欲向归途还错认。（众拥旦行，合前，同下，生上）

【前腔】年年树色新。更别离情绪，平添愁闷。多情偏累，无情又累佳人。杯中绿酒枝上花，共作相思和泪揾。（众拥旦上，合前，生旦对面，生随众行，旦欲随生，末上拦介，生随众下，末引旦归座睡介，末下，旦醒介，吟唱“重阳过”等句，内打三更，旦）三更……好个应梦时节——

博山香篆冷，蝶梦忒分明。
处处催银漏，秋风促织鸣。

（下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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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副末引家院上）天意成佳偶，何劳人作冰。乘龙萧史在，系足有红绳。自白公子来后，我女孩儿多有些神思不属，老夫岂能不晓得？是我几次三番，问及公子，原来他父母早亡，不曾婚配，却不是因祸得福，天送来的东床快婿、画眉京兆。如今也不要什么媒妁之言，待老夫自家与他言明，成就他二人一双神仙眷侣。左右，（家院应介，副末）请白公子堂前一叙。（家院）有请白公子。（生在内应介，上）员外。（副末）公子不要多礼，请坐。（生）有坐。（副末）左右退下。（家院应下，副末）公子，今有一言，休怪老夫唐突。（生）员外有话请讲当面。（副末）老夫膝下止有一女，小字灵玉，年已及笄，尚未婚配。老夫见小女与公子是个有缘的，欲将他许配公子，不知公子意下如何？（生）哎呀！万万不可！（副末）啊？却是为何？（生）这……员外，想俺呵——

【一封书】江湖客放逸，业和功全未立。闲云鹤自适，更家贫少四壁。露宿风餐成一例，空误红颜两叹息。掌中珠，最怜惜，草莽何能堪配匹？

（副末笑介）公子差矣！想我家呵

【前腔】田千顷世袭，算家私有上亿。闲名利弃掷，望东床效半子力。你纵是飘零长做客，何碍白头两鸂鶒。意中缘，苦相觅，女貌男才堪配匹。

（生）员外，终身大事，不可儿戏，还要容某三思呀。（副末）哦哦哦，是老夫忒心急了。公子，你看天气晴和，不如随老夫花园中少坐，如何？（生）使得。（副末）公子请啊。（生）员外请。（同下）

莲绕闲停柳绕池（李咸用），流莺自有隔年期（方干）。
花开堪折直须折（无名氏），不向秋风怨别时（戴叔伦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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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生上）苔点落花微萼在，叶藏幽鸟碎声闲。在下病卧程宅，蒙程老先生看顾，渐次痊愈。只因天气郁热，同来福往园中避暑。可恨来福这个小厮，今日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，只管问我他家小姐将来终身托在何处，是我被他聒噪不过，数说几句，他就将我丢在园中，自家去了。这园子七拐八弯，我只得慢慢寻路回去。这时节溽暑难当，好不耐烦人也！
【宜春乐】[宜春令]深深院，隔琐窗，恨不能效蜂蝶纷纷过墙。通幽竹径，花明柳暗峰峦嶂。（进山洞介）才疑做洞中千年，（出介）不提防苔痕阶上。那厢仿佛有一泓碧水[大圣乐]波心澹荡，恼人炎夏，汗湿衣裳。
（内风声介，生）呀！想是雷雨将至。看湖中有个小亭儿，我不免前去躲避躲避。（急下，旦上）荷风送香气，竹露滴清响。欲取鸣琴弹，恨无知音赏。奴家与梅香在湖心避暑，小妮子多喝了几盏茶水，更衣去了……（内风雨声介，生跑上，见旦惊介）哎呀！惊扰小姐！惊扰小姐！告辞！（内风雨声介，旦）公子留步！大雨顷刻如注，公子病体初愈，往哪里去？（生）这……（旦）四面俱是花窗，不妨事的。（生）也罢，多谢小姐。（旦）公子请坐。（生）有座。（旦）此番风雨呵
【绣带儿】偏来这茕茕水亭，惊开郁郁炎蒸。打新荷淅淅零零，不多时吹散浮萍。琤琤，点滴敲得心似病，那堪他轻雷遥听。（合）如何把光阴暂停，风雨轩中天长地永。
【前腔换头】（生）娉婷，他那里低垂粉颈，秋波似水盈盈。到心上浅恨轻愁，到舌尖欲诉不能。无凭，满怀幽闷空自省，我则索偷观玉影。（合前）
（内风雨声介，旦冷介，生取外氅递旦，旦披衣介）多谢公子。
【白练序】兢兢，眼波不敢凝。风声雨声，遮不住、满怀儿小鹿怦怦。偏生，最可憎，衣上犹沾草木馨。（内雷声介）奔雷过，（生）小姐莫怕，有我在呀。（旦）倒教我柔肠愈乱、绪心儿难定。
【醉太平】（生）微冷，银光交映，忽雷处处，你休要担惊。（笑介）潇潇雨中，共娘行两个伶仃。（内风雨介，生、旦各背立避雨介，生抱琴介）泠泠，曾着纤手动弦声，（偶拨琴弦介）一弹指万方都静。惟有珮环相碰，这一霎消磨意气全为关情。
【白练序】（旦）如倾，晦不明。天高地迥，谁际遇、小轩中一双伶仃。（内风雨声，生旦各退避雨，相撞介，旦）盈盈，好一惊，直惊得飞红向脸生。思量遍，从今种下、万般情证。
【醉太平】（生）交迸，呼吸相听，兰馨桂馥，似有一室盈盈。牢拴紧缚，这心猿意马好难平。（内鸟鸣介，合）声声，林间处处有啼莺，却来是雨收风定。（旦递生衣、生递旦琴介，相望介，合）眼波才碰，无言相顾若个为情。
（内鸟鸣介，生惊介）多谢小姐收留，告辞！（急下，旦目送介，贴执伞急上）小姐！这样大雨，你淋湿了不曾？（旦远眺介，贴）哎呀小姐，你可好么？（旦）方才雷电交加，有些儿怕人，不妨事哟
【尾声】荷塘散乱红不整，恁时间雨过天青。（看贴介）我在轩中避雨，不曾淋湿，你倒狼藉得很。（贴）我顶风冒雨而来，还未到此处，雨就停了。小姐，我们回去收拾收拾，喝一碗姜汤，祛祛风寒罢。（旦）回去罢……好梦由来最易醒。
云影阴晴掩复开（白居易），几多风雨送将来（胡曾）。
相逢相笑尽如梦（刘禹锡），一寸相思一寸灰。（李商隐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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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贴上）多情反被无情恼，门掩槐阴长夏初。我，梅香，自幼服侍程小姐。我小姐上巳游春，被歹人纠缠，多蒙白恂英公子搭救。白公子先不辞而别，后又为大雨所困，病卧府中。哎呀，这是何等的缘分！他如今病体渐安，还须慢慢将养。说来好笑，自白公子来到，我家小姐每日也不向窗前刺绣，也不向案头抚琴，他呵——

【南中吕宫过曲】【驻马听】恁样出奇，手把芸签不暂离。看些经方脉案，抄些肘后岐黄，浑似半个卢医。昨日最是有趣，黄昏时节，我小姐连书也不读，将指头在桌儿上戳戳点点——把相思两字倒颠题，待问时掩口忙回避。半夜儿睡语依稀，朝来又叹一声痴。
（贴笑介，丑暗上躲介，贴）来此已是，来福！（叫不应介）好个惫懒小厮，不在公子左右侍候，向哪里躲清闲去来。（丑唬贴介，贴）这等无礼！看我向老爷夫人数说你几句不是，打折你的孤拐！（丑）梅香姐饶命。（贴）要饶也可，我来问你……（丑）梅香姐，你不消问，听我道来，白公子昨日呵——（贴）说得不好，必定不饶！
【前腔】午后披衣，移坐窗前听鸟啼。依旧的读书习武，淡饮清食，切诊延医。（贴）嗯，却还尽心。（丑）原本的尽心。公子昨日还十分有趣（贴）如何有趣？（丑）黄昏时节，无甚消遣，将指头在桌儿上戳戳点点——把相思二字倒颠题，待问时掩口忙回避。半夜儿睡语依稀，朝来又叹一声痴。
（贴背笑介，丑）咦？你怎么这样高兴？（贴）我自高兴，碍你什么？（丑）梅香姐，敢莫你也害相思来？（贴）休得胡说！我呵
【缕缕金】长含笑，莫称奇。纵有心内事，你没灵犀。（丑）一定是为我相思。（贴）呀啐！一对招风耳，鼠目鹰鼻。（丑）哪有这般难看？（贴）休说无甚两相宜，相思也非你，相思也非你！
（丑）原来怪我长得不好。喏喏喏，那边有个长得好的，他呵
【前腔】身潇洒，貌丰颀。温雅存侠骨，与我隔云泥。（贴）你道哪个？（丑指内介）白面佳公子，定如卿意。（贴）扯淡！（丑）只是可惜。（贴）可惜什么？（丑）庸脂俗粉不能迷，相思也非你，相思也非你！
白公子只好为小姐那等人物害相思……（贴扯丑介）唗！我这里好好与你讲话，你倒妄议起主人来了。随我见夫人去，怕不发落了你！（丑）梅香姐饶命。（贴）随我走！（丑）再不敢了。（内）来福，公子的药煎好了。（丑）梅香姐，不要误了公子吃药。（贴）也罢，饶你这遭儿，去罢！（丑跑下，贴笑介）原来公子也是这般，待我回禀小姐去。

寂寂莺啼日更迟（刘长卿），些些私语怕人疑（方干）。
东风一阵黄昏雨（崔涂），前后相思两不知（白居易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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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浣溪纱】搁笔添茶日渐晡，素笺欲检复踌躇。几回误看碧成朱。　　午错谁惊双蝶梦，夜阑犹枕半床书。断肠思忆有还无。

【烛影摇红】侠义风流，枝头蛱蝶谁知晓。春来上巳遇人人，一霎分离早。两处相思缠绕，急风雨、天缘送到。画堂咫尺，衷情难诉，楼空人杳。　　蝶梦迷离，花朝扶病风筝小。最忧浊世苦千端，不若无烦恼。推说求仙慕道，一抔土、佳人去了。几回相负，偏又相随，三生难料。

程小姐游春遭险，白公子情根未斩。
张城隍阴司束手，蝴蝶梦终成惨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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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南仙吕宫引子】【鹊桥仙】（副末、老旦同上，末）花繁人老，暮春天气，犹带三分酒意。（老旦）鸿光食案并眉齐，喜谢女承欢知礼。
“（副末）[西江月] 日日深杯酒满，（老旦）朝朝小圃花开。（副末）自歌自舞自开怀，（老旦）且喜无拘无碍。　（副末）青史几番春梦，红尘多少奇才。不须计较与安排，领取而今现在。”老夫程德年。（老旦）妾身叶氏。（副末）夫人，老夫少时鹭立朝班，人人歆羡，然五更待漏，事君如虎，何如在此清闲潇洒？（老旦）妾身犹记当年，向老爷提起：“祖上基业，但缮事经营，足够营生，何苦向名利场中劳苦奔波。”老爷还道妾是妇人之见来。（副末笑介）哎吓夫人，再不要提起，如今那些薄俸虚名，我是一并丢开了。思想往事，却不可笑。（老旦）着实可笑。（同笑介，副末）夫人，不要只顾闲话，今当上巳佳节，你看天气晴和，不免践言同女儿踏青游赏一番。（老旦）使得。这早晚了，怎么还不见灵玉孩儿来到？（副末）女儿家贪睡，也是有的。
【南仙吕宫引子】【卜算子】（旦引贴扮梅香上）新燕小帘钩，杏蕊偏宜嗅。芳草游丝淡淡愁，最是春时候。
（贴）小姐，你看：“草色青青柳色黄，桃花历乱李花香。（旦）东风不为吹愁去，春日偏能惹恨长。”（见末、老旦介，副末）儿啊，今当上巳佳节，风和日丽，我们往郊外踏青去者，你与梅香快去打点一番。（贴）启老爷，已收拾齐整了。（副末笑介）如此，我们走哇。（上车介，副末）
【南南吕宫过曲】【梁州新郎】[梁州序]蜂喧庭树，莺啼长昼，满目秾芳争秀。苍苔深巷，卖花声自悠悠。（老旦）淡日微云泥润，草盛花繁，渐有芬香透。朱颜云鬓改、见春羞。九十春光一霎偷。（合）[贺新郎]春欲暮，谁知否，东风桃李添消瘦，青梅子小如豆。（众绕场下，复上，旦）
【前腔】斜桥曲水，藏鸦烟柳，燕子双飞前后。年年春色，都成浅恨轻愁。（贴）则看新描螺黛，巧样梅妆，花开何似人长久？（旦）一帘红雨碎、思悠悠，恨少知音共赏游。（合前，众下车介，副末）
【前腔换头】踏芳郊儿女嬉游，随流水光阴难又。（老旦）老了。（副末，老旦）叹春秋更迭，蓦地白头。（旦）爹娘说什么老——直待椿萱堂上，鹤发相扶，还与称耆寿。柳堤春意暖、最相留，白鹭联翩过小洲。（合）莺花乱，当携酒，飞红沾惹春衫袖，是哪处箫鼓频奏。
【节节高】山花插满头，足风流，夭桃堆叠红铺绣。歌吹透，云母舟，波心皱。落英乱糁风迤逗，佳人拾翠翻罗袖。骏马雕鞍少年游，娇莺弄簧惊飞后。
（内乱介，副末）看那旁一阵大乱，不免回避一二。（众下，副净引家院吴福、杂扮家丁上）
【南越调过曲】【豹子令】宰辅人家势泼天，势泼天。我一呼百诺神仙，赛神仙。花街柳巷最流连，孔孟文章忘得全，游春只为看婵娟。
“脉脉梨花春院香，儿子偷爹不算贼。日月穿梭催人老，孙猴三打白骨精。”（福）好诗！（副净）虽不成诗，押韵而已。自家吴长寿。家父吴有，在京任职，官居丞相，圣心宠渥，权倾朝野。留我在原籍读书，每日吃喝嫖赌、呼风喝雨，好不快活。唉，家中姬妾都看烦了，不免趁上巳日游春，看看有什么有姿色的少妇长女，大爷我也好解解闷。看游人甚多，挨挤不动，着实可恼。小子们！给我轰散闲人哪！（众绕场下；旦、贴上，寻副末、老旦介，下；众上绕场下；副末、老旦上，寻旦、贴介，下；副净引吴福、众家丁上，旦、贴上，见副净急避欲下，副净使杂拦介）吴福，这位小娘子容貌姣好，衣着不俗，你可知这是谁家的千金啊？（福）大爷，这小姐小的没见过，他身边乃是城西程员外家的丫鬟。（副净）这土财主家的女儿，还真漂亮啊，就连这丫鬟也这么水灵。（向旦揖介，贴拦介）休得无礼！（杂扭贴向旁介，旦惊介，副净揖介）小娘子，小生吴长寿，我父是当朝宰相，位高权重，家下金山银海，吃穿不尽。小生见小娘子花容月貌，若与小生得配秦晋，也不负了娘子。不知小娘子意下如何？（扯旦袖介，旦急避，怒介）光天化日，调戏民女，王法何在？（副净笑介）王法就在大爷我这。小娘子，随着大爷我回去，今夜晚我们就拜了天地，共入罗帷，成其好事，你看如何啊？（副净前抱旦介，旦躲介，喊“救命”介，跌介，生急上扶旦介）住手！（副净）什么人坏大爷我的好事？！（生）打抱不平之人！（副净）来了管闲事的了，小子们，打！（生与众开打，众败下，副净）小子，你等着我的！（下，生）便宜你等！（旦泣介，生）小姐不要啼哭，那班贼子已走远了。（旦）咳——
【南正宫过曲】【玉芙蓉】止不住沾衣涕泪涟，（旦、贴）猛叫人无力金莲软。（生）不要啼哭，他们走远了。（旦、贴）又心神不定，这一惊非浅。（生）休怕，在下不是歹人。（旦、贴福介）幸逢侠义得相援，（生）原是江湖人分内之事。（旦、贴）再造深恩解倒悬。（生）二位小娘子受伤不曾？（旦、贴）才分辨，我纤毫未损，恰好似羊入虎口又周全。
（生）这就好了。在下不便久停，就此告辞。（旦）公子留步，妾还有一言。（生）小姐有何吩咐？（旦）被难之人，岂言吩咐，公子呵——
【前腔】斜阳欲隐然，来路都不辨。怕强梁未去，一时回转。爹娘仆从俱不见，主婢投身向哪边？行方便，望君家看取，古语道神佛须送到西天。
（生）小姐虑得是啊。（背介）这倒难了，我向哪里安置这二位小娘子啊？（想介）有了！（转介）二位小娘子，此处不远有一尼庵名唤恩慧庵，在下有一师叔，早岁出家为尼，如今乃恩慧庵庵主，二位小娘子若不嫌弃，可往我师叔处借宿一宵，天明再做道理如何？（旦、贴）全凭公子。（生）如此，二位小娘子随我来。（旦）公子且慢。妾身程氏，小字灵玉，婢子唤作梅香，还未请教公子高姓。（生）不敢，原来是程小姐与梅香姐，在下白恂英。（旦）白公子，大恩难报，请上受我主婢一拜。（生）愧煞恂英了。小姐、梅香姐，天色不早，我们趱路要紧。
萍无根蒂水长流（吴融），意气平生事侠游（蔡孚）。
祸福回还车转毂（白居易），惊心无暇与身愁（刘言史）。
晓梦迷蝶

（生病容上）“【浣溪沙】夜夜相思更漏残，伤心明月凭阑干，想君思我锦衾寒。　　咫尺画堂深似海，忆来遍把阁书看，支离病骨又凄然。”当日雨中受困，得程小姐、梅香姐先后相救，又蒙程员外收留，使千年之功，不至毁于一旦。每日有童儿来福服侍汤药，却也尽心。然病中难耐，转觉相思彻骨，真害杀我也。
【南双调过曲】【锁南枝】心中事，病里身，长恨东邻咫尺不见君。万籁无非恼人声，永夜愁对残灯烬。（丑扮来福上）公子。（生）来福，我夜不成寐，日间又这般昏昏沉沉，辛苦你了。（丑）病来如山，公子只管慢慢将养。（生）唉，你不晓得呀……（丑）公子，我家老爷夫人现在外边，问公子安否？（生痴坐不语，丑）小姐、梅香姐也在。（生猛省）昨宵幻，今日真。快快有请！（丑向内）老爷夫人请进，公子今日精神尚可。（生）顾不得劣形容，忙把罗衫揾。
（副末、老旦携旦、贴上，生注视旦介，丑）公子，我家老爷夫人来了。（生回神，挣扎欲起见礼，副末止介）公子大病未愈，不要拘于俗礼。（生）听来福言道，前日员外安人来时，在下尚在昏睡，多有怠慢，今日又劳玉趾，深感惶愧。（副末）公子于小女有相救大恩，老夫携妻女，前来探望，亦当拜谢。（生）岂敢。异乡人潦倒在外，若非员外施恩收留，身在沟渠多时矣。（副末）公子呵。
【前腔】君做安良侠，我施点水恩，衔环报德有夙因。（生）理当致谢。（副末摇手指旦介）半生膝下少承欢，险将兰桂生折损。（生注视旦介，副末）蒙驰侠，相救存。（揖介）奉一揖，（丑扯生介，生）哎呀使不得。（副末）莫推逊。
（生）来福，代我还礼。（丑应还礼介，老旦）公子病体如何了？（生）咳，劳员外安人费心，只这病儿十分蹊跷，多有些反复，只怕还要在尊府叨扰。（老旦）嗳，何言叨扰。
【前腔】这清幽处，草木新，得宜病中远俗尘。童子莫偷闲，扁鹊多通问。（生）来福是个得用的。（老旦）但宽怀，须养神。药石功，最关紧。
（丑）安人放心，有来福在，公子是不消劳神的。（旦）公子，（生注视旦介，旦）想当时匆匆一别呵。
【前腔】来无迹，去有痕，飞绵落花又见君。高谊施援手，再拜酬不尽。（拜介，生）小姐不可。（欲起跌介，丑扶介，生）在下还未曾谢小姐来。（旦）公子取笑。（生低头不语介，旦）闻得公子日夜不能安寝，古书之中偶见一药茶方儿，誊来在此，公子或可一试。（贴奉介，旦） 怜憔悴，宜自珍。劝加餐，免愁闷。
（生盹睡介，旦看副末介，副末）白公子想是十分乏了。来福，不要惊扰于他。我等去罢。（丑送副末、老旦、旦、贴下，生惊介，寻药方介）原来不是做梦……（丑）公子怎么样了？（生）来福，按这药茶方儿，配上几副来。（丑）晓得。（生叹介）扶我进去。（丑扶生同下）
白云何事独相亲（皎然），别后思量梦更频（刘禹锡）。
惟向眼前怜易落（司空图），花溪柳陌早逢春（王建）。
晓梦迷蝶

【南南吕宫引子】【一剪梅】（旦上）谁把香奁贮落红，窗映芭蕉，絮舞帘栊。
“惜花未忍踏芳尘，一片闲愁不为春。 紫燕斜飞堪寄意，苍山遥隔自含颦。”奴家上巳出游遇险，为白恂英公子搭救，一家重圆；忽忽半月，已是残春欲尽了。
【南南吕宫过曲】【楚江情】参差柳数重，秋千院中。当时杏梢花正秾，可怜春去忒匆匆（也）。残英粉褪，槐阴绿浓，丁香不解幽恨同。每日介无情无绪，好生难捱，不免向窗下刺绣一回，少遣闲闷，多少是好。小坐晴窗，彩缕闲拈弄。呀——鸳鸯绣不成，鸳鸯绣不成，红线难为用。

（向内）梅香，红丝线不堪用了，你去买来呀！（内贴应介）小姐，你看那厢云头似有雨意，我晚些再去可好？（旦望介）使得。落花飞欲尽，风雨卷春归。（下，生上）“寂寞亭基野渡边，春流平岸草芊芊。一川风暖人闲立，满袖杨花听杜鹃。” 自上巳在恩慧庵中借宿，被师叔东指西派，五湖四海一番游走，直到今日才放我出来。下得山来，且向江岸迤逦而行。你看这些时，把春光都负尽了。

【南商调过曲】【二郎神】知多少，悔轻将春光负了，剩有些嫩绿残红山杏小。对平芜野水，愁怀到底难消。风送莺啼声渐悄，满目尽萋萋芳草。翠微遥，上巳时节曼脸如桃。

哟，这是同程小姐上山之路。我往昆仑时，师叔将他送回，后来再不曾提起。料他下山的时节，走的也是此路。

【前腔换头】难抛，未寄离情半字，仓皇去了，知他浅梦曾为钟漏扰？恨归途马慢，拜椿萱泪眼含娇。偶尔深闺眉淡扫，可还记斜阳古道？任嗔恼，总为我不能折柳向河桥。

这等挂怀，是何故也？（想介）

【啭林莺】莫不是三生夙缘前识早，春愁对酒同消？莫不是钟期辨得弦中调，遇知音数语相交？莫不是陈思系马，赋洛水宓妃留笑？这答儿不是相逢处么！过江皋，相思万般种向心苗。

（呆立介）哦！竟是相思么——？是相思呀——

【前腔】杨花渐随相思杳，蓬莱路远迢迢。子规不管情颠倒，自声声泣向荒郊。堪怜堪忆，敛红泪含颦含笑，怎开销，而今镇日梦想魂劳。

白恂英，你是蝴蝶呀！想他怎么？

【莺啼序】缘悭到底无下稍，偶然逢遇蓦地开交。泛江湖片影萧条，无由重会堪料。触景伤情，如何不想！（疾走介）急煎煎离却水涯，猛可的柳丝缠绕。撇不掉，正纷纷乱愁难了。

为了一介凡人，平白的生出些七情六欲，扰乱心性，着实不该。
【前腔】仙家日月长寂寥，一般前岁今朝。怕情田漫野煎熬，惶惶说甚求道。我历春秋弹指光阴，他总归是骷髅形貌。哎呀！翻着恼，救不得美人年少。
丢不开，舍不得，便怎么处？……咳！你好痴呀！他在深闺，你在江湖，今生今世，断不得见。就狠狠想他一回，百十年后，怕不忘怀！

【琥珀猫儿坠】恨不能登门谒访，相看百千遭。执手低言语未高，情肠衷曲诉叨叨。拴牢，一霎灵台，意痒难挠。

我若是个人呵！

【前腔】问名纳采，求娶那娇娆。地设天成合卺交，誓成白首祝桃夭。酕醄，阮肇天台，弄玉吹箫。

呀啐！白日做梦！（默坐笑介，内风雨声介，生）发了半日失心疯，雨来了也不知。趁此雨疏风细，且趱行者！（下，旦上）“一夕轻雷落万丝，霁光浮瓦碧参差。有情芍药含春泪，无力蔷薇卧晚枝。”适才一阵急雨，残红落尽，恼杀人也。（贴上）小姐！（旦）梅香，回廊边救起的白蝴蝶，不知怎么样了……（贴）不要问什么白蝴蝶！小姐，我方才推开角门，正要往街市上去。竟见一个汉子病卧门首。（旦）想是外乡人误在此，你不去报与管家知道，在这厢啰唣做甚？（贴）小姐，你道那倒卧的是谁？（旦）我久居深闺，岂能认得。（贴）认得的认得的，是那白恂英公子！（旦）他！……如何了？（贴）老爷将公子安置在后园小书房内，着人请郎中去来。（旦）好个幽静所在。（贴）小姐，我再去探探消息？（旦微颔首，贴应下，旦）竟是白公子吓——

【黄莺儿】提起恨溶溶，又无端心似舂，怕小鬟作意胡厮哄。东风暮雨，冥冥相送，却疑能解芳心懂。几回梦，眉间心上，春老更相逢。

（贴跑上）小姐！（旦止介）收拾针线，回房去。（贴）小姐……（旦）去罢。（贴应介，旦）

枝头添翠莺先觉，叶底销红蝶未知。

间关几许伤怀处，悒悒柔情不自持。

晓梦迷蝶

【南双调引子】【捣练子】（净上）山寺内，作营生，几件铙钹半本经。施财舍物全不拒，红头绿背胖苍蝇。

（急掩口介）哎哟，说破本相。嗯哼！“僧道本无儿，堂前孝子多。波罗僧揭谛。菩提萨婆诃。”贫尼恩慧庵庵主的便是，人称五七师太。原是阎浮提界中一个小小的（四顾介）绿豆蝇，修炼至今，已有（算介）四千余年。早岁出家，不曾学佛，则为受些布施，也算生财有道。座下四个弟子，俱是同道中人，有金陵的鸱鸮，直隶的蟾蜍，交趾国的蟋蟀，还有慕我之名从西方地面不远万里而来的浣熊。（内打初更，净）贫尼有一师兄，也收了几个徒弟，我那大侄儿名唤白恂英，乃千年的白蝴蝶，一心要访仙问道，跳出轮回。数十载未见，今日么、带了两个娇娇滴滴的小娘子，向我庵中借宿，他说是半路途中相救下的。这且不言，近来几位老施主都够奔西方极乐世界去了，我这里生意冷清，几个劣徒又不堪教训，好生无趣。难得白家侄儿来此，我嘱他入夜到我禅房，与我攀话一回，手谈几局，以消闲闷。天到这般时候，怎么还不见到来，莫不是睡着了。（生上）花影阑干外，春愁胜去年。来此已是。（见净介）师叔久候，侄儿来迟了。（净）不曾迟，来得恰好，坐下讲话。（生）谢坐。（净）待我与你斟茶来吃。（生）些许小事，侄儿代劳。（净）且慢！自家人吃茶，那等俗器是用不得的，只是这不俗之物么，旁人经手，贫尼不放心喏。贤侄不必拘礼，少坐片时。（生背介）还是这等故弄玄虚。（净取茶具上介，生欲执壶斟茶介，净拦介）慢来慢来，你那里毛手毛脚，不要坏了我的茶壶。（生）古意盎然，着实可爱。（净叹介）这等宝物，到你口中只落下可爱二字，真个暴殄天物。（生）不知这小小茶壶，有什么玄机，还望师叔指教。（净）嗯——你不要轻看了它，此乃名家手笔，贫尼二百年前辗转购得，此物呵

【南黄钟宫过曲】【降黄龙】阳羡丹砂，瓦器生润，堪教璧沉珠冷。（生）怎么？这一团泥土，竟似珠玉一般么？（净）珠玉算得什么？贫尼将这茶壶么供以佳茗，日日把玩。清雅气韵，色若紫玉，价重连城。不敢说，十分的好茶，入了此壶，便能再添十分的好处。（斟茶介）侄儿吃茶。（生饮介）入口甘润，料也不是凡品。（净）嗯，孺子可教哇。非矜，万金难觅，狮峰雨前龙井。贫尼今晨才托人寻得，不想到晚来就便宜了你。（生）当真是侄儿的造化了。（净）一径在此吃茶闲说，甚是无趣，你我叔侄手谈一回可好？（生）使得的。（净）你只管坐在此，我去去就来。（生应介）不知又是什么宝贝。（净取棋具回介）料你一介武夫，是不懂得的。（生）正要请教。（净）这棋枰乃上等楠木所制，嵌银丝而成纵横十九路，银片包角，雕饰精良。（叩介）落子有金玉之声。（生）三百六十颗棋子，还有什么过人之处么？（净）哎呀呀，你枉活了一千年，不曾见过好东西。这一副棋子，取黑白水精打磨而成，如墨入水，似雪散空。（生）不过剔透些罢。（净）此时还见不得妙处，若是冬夜雪霁月明，灯下对弈——道不尽寒光映雪，入目空明。

（生）数十年未见，师叔又积攒下这许多的宝物。（净）你也忒小看贫尼，这样的古玩奇珍，一年总要经手一两件喏。（生）敢莫做了什么无本钱的买卖？（净）嗳，一些儿也不亏心，贫尼一不曾偷，二不曾抢，这些财物，俱是化缘化来的。（生）哎呀，师叔好手段哪。（净）嗯，本来的好手段。（生）师叔，侄儿愚不谏贤……（净）什么咸鱼、腊肉，有话快讲。（生）师叔啊

【前腔换头】垂听，细脍粗茶，果腹疗饥，不须列鼎。（净）实话。（生）麻履布褐，蔽体遮寒，何异吴绫？（净）不差。（生）闲评，寄身七尺，休看画梁金井。（净）着哇。（生）又何必心头万转，苦事经营。

（净）句句在理，然贫尼平生所爱，不过敛财、聚宝，我既成人身，不求仙道，也则为这一点小小的嗜好，还叫我割舍了不成么？唉，你果然是你师父的徒弟，说出话来都是一般无二。（生）惭愧。（净）提起你师父来，叫我好恨。（生）恨着何来？（净）贫尼原有两奁棋子，黑者海滩碎石，白者为小车渠壳，为潮水磨莹而成。（生）车渠是什么？（净）就是海贝。（生）一般得很哪。（净）两样东西虽非难得，惟检寻其厚薄均、轮郭正、色泽匀者，日积月累，比较抽换，非一朝一夕之力。（生指棋介）比之如何？（净）天然圆润，岂是人工打磨可比？（生）果然不俗，只是与我师父什么相干？（净）这两奁棋子，被你师父这个老不才借去，至今不曾归还。（生）怎么骂起来了？（净）白恂英！你师父今在何处？！（生）家师云游天下，侄儿百年前曾见过一次。（净）这个老厌物，这等行踪诡秘，被人烧死在外面，看谁与他收尸去！（生）师叔，不好这样讲话啊。（净）哎呀，百年来才见过一次，他不要真的死在外面了！（生）哎呀，越说越不像了。我们下棋罢。（净）险些忘了正事，下棋！（生）将白棋让与侄儿罢。（取棋介，净）啊唗！大胆！放肆！后退！下站！（生）啊？（净）啊？！

【前腔换头】无明，不由人怒上眉梢，絮絮烦烦，你好生不敬！（生）哪里这样大罪过？（净）你还不知罪么？！（生）侄儿知罪。（净）哼！你休要敷衍塞责，口是心非，把舌辩为能。（生背介）又是一行大罪。（转介）侄儿愚钝，不知罪犯哪条，望师叔教我。（净）你自当惊，我年长的还未言语，你何以擅专胡行。莫空谈
尊师重道，用意须诚。

（生）是是是。（净）我来问你，因何要用白棋？（生）白先黑后，侄儿棋艺不精，欲讨个先手，师叔将白棋让与我罢。（净）唗！前人说得好：“事师如事亲，有事必问而后行”，“凡诸卑幼，事无大小，毋得专行，必咨禀于家长”。曾子曰：（京白或方言白）不能没大没小的！（生）曾子何尝这样讲话？（净）下棋么，我这做师叔的还不曾说话，你倒在那里“棋艺不精”、“要用白棋”，成何体统？！（生）侄儿一时鲁莽，冒犯师叔，望乞恕罪。（净）“讨个先手”？“要用白棋”？（生）不敢了、不敢了，师叔请选。（净）这还不差——我要黑的。喂，你不要一段木头一样戳在哪里呀！将座子摆上，我们也好开局。（生）哦，是是，就来。

【前腔换头】星星，师叔是用黑棋的？（净）嗯，黑棋。（生）如此侄儿先行了。（落子介）取势当先，进退攻防，将雁行排定。春夜漏永，静坐拈棋，指下寒生。（内鸱鸮鸣介，生）这是什么响？（净）哦，是你那鸱鸮师弟，夜里又叫起来了。（生）师弟夜间鸣叫，不甚美听，恐怕借宿的两位小娘子心中害怕。还请师弟收声罢。（净）哦，你倒虑得周全。（向外）鸱鸮！今日庵中有客，不要叫了！（内收声介，净）哎呀——侄儿呀，忒关情，虑前思后，不似旧时行径。敢不是身在斗室，思向娉婷？

（生）侄儿的志向，师叔是晓得的，修道之人，说什么“思向娉婷”？（净）我看不然，关怀过甚哪。（生）我料他深闺幼女，遇到那样事情，神思定然不安，再受不得惊吓。急人之难，也是侠义本色。（净背思介）修行之人，若种下情根而不自知，难免入了邪路，倒要防备一二。（生）师叔，着棋呀。（净）你要容我些功夫哇。（默介）侄儿，这般下棋，到底无趣，要些彩头方好。（生）侄儿身无长物，拿什么做彩头哇？（净）哎，不要你的东西。你若输了，便与我做件事情；我若输了，便派你一个差事，如何？（生）哦，我若战败，便与师叔做件事情，师叔战败么，便派侄儿一个差事。（算介）不如直接吩咐下来罢。（净）也好。（生）这算什么彩头！（净）此乃戏言。你若败了，便领我一个差事，我若败了，也应你一件事情，如何？（生）岂敢劳动大驾？（净）要件东西也好哇。（生）哦？！师叔竟能割爱？（净）愿赌服输。（生）哎呀，倒要开开眼界，这彩头侄儿应下了。（净）且慢，你若输了，也不可反悔。（生）这个自然。师叔请。（净着棋介）侄儿，那小姐当真是个美人儿。（生）是啊，称得上一位美人。（内打二更，净背思介，生）师叔，不要神游天外呀。（净）不曾神游，下棋，下棋呀——

【黄龙衮】向局中细审评，局中细审评，虚实不分明。侄儿呀，遇彼佳人，当真夙缘定，仪态端方，脸如桃杏。匆匆语，不曾问，他名和姓。

（生笑介）师叔讲话，倒似要与侄儿做亲一般。那小姐是程员外之女，小字灵玉，丫鬟梅香，乃其随侍。（净）哪个程员外？（生）程德年。（净）哦！竟是城西首户之女！侄儿，我见你对程小姐十分有情啊。（生）师叔今日怎么一径胡缠，侄儿救人无算，如何此番便是有情？（净）你不要着恼啊，下棋，下棋。（背介）提起程小姐，这小奴才便眼含笑意，面露喜色，哎呀你看他连头发都要笑起来了，还说不是有情！（生）中盘已过，还是旗鼓相当。（净）哦，到官子了。侄儿，你今日既救了程小姐，缘何又送到我这里来？（生）今日呵——（净）落子啊！

【前腔换头】（生）山昏日渐暝，山昏日渐暝，又误来时径。（净）落子！（生）忽忆禅庵，投身扰清净。（净）明日呢？（生）送合浦珠还，璧归赵境。（净）快快落子！（生）呀！一着错，满盘输，难支应。

（投子介）师叔胜之不武哇！（净）胜之不武，也是胜了，你待怎样？！（生）不知有何差遣。（净）一桩小事，（搓手介）要你到昆仑山颠雪屏夫人处，求一坛瑶池上的百花仙蜜来。（生）这却容易得很。（净）限你三日往返。（生）也使得。待我明日将他主婢送回，便与师叔干办此事。（净）嗳，哪个耐烦等到明日，我要你今夜动身。（生）啊？程小姐呢？（净）贫尼明日亲送。（生）哎呀，不妥不妥不妥。（净）我难道把他们卖了不成？（生）亦未可知。（净）好胡涂啊！他二人值几个银钱？想他父乃一方富绅，若巴结得上，自有财源滚滚。（生）这个……（净）权当卖与师叔一个人情。（生）也罢，侄儿即刻动身就是。拿来。（净）什么？（生）钱哪！一坛百花仙蜜（净搓手介，生）总要数千金。（净）嘿嘿嘿，贫尼手中一时不便。（生）啊？！（净）莫慌，有拆兑。（生）什么拆兑？（净袖出介）这里有借约一张，北海郡公李晁阳，昔年向贫尼借去三千两雪花白银，正当归还。本利算清，富富有余。（生）这分明两股差事。（净搓手介）贫尼只要一坛百花仙蜜。（生接借约）好——（净）三日为限。（生）一在北海、一在昆仑，侄儿纵有些神通，师叔也要容些时日呀。（净）不管！（生）宽限些罢。（净）三日！（生）不近人情！（净）今乃三月初三日，（算介）四、五、六，至三月初六日三更，是为三日，你若晚了一刻，白恂英！在当院与我跪上一刻；晚了一时，跪上一时；晚了一日么，便跪上一日！（生）师叔！（净拂袖介，生）侄儿领命。（净）余下银两，悉数带回！（生）是。（净搓手介）求来仙蜜，不许偷吃！（生）不敢私拆。（净）去罢！（生）唉！

【尾声】北海昆仑怎同行，准备着荒疏寝食向云程。（转介）师叔，不要怠慢了程小姐。（内打三更，净）三更了！你仔细迟来膝盖儿疼。

（生）是，告辞。青鸟殷勤衔锦字，桃花落尽武陵溪。（下，净吊场介）“不要怠慢了程小姐”，财神奶奶，如何怠慢得！新施主既有着落，（搓手介）百花仙蜜不日到手，又免了贫尼北海跋涉之苦。师兄啊师兄，你哪里寻来这样的好徒弟呀！正是：

不问苍生懒问仙，清香一炷泥胎前。

几时炼得青蚨血，涂遍人间子母钱。

（下介，复上抱棋具下，再上取茶具）阿弥陀佛。嗯——————（下）